长亭画角润酒声,觞举却无妙语诵。
不知亭外肆狂风,吹破残梦与边楼。
坐在城头上的令,将酒盏里的最后一滴佳酿,泼入眼前无边的黄沙之中。
(资料图)
兵戈未息,征夫望断,血染黄野,犹念关中地。
她依稀记得,这是戍边的第三十个年头。
或许,那次酒会之前,她还从来没有想象过,云雾缥缈的峰顶朱亭之外,还有像玉门城这般干枯窒息的所在。她更不知道,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长兄的提议。
玉门城,坐落于大炎西北边境,镇守边境通往大炎腹地的要道。修建此城,自然意在守卫边关,抵御北部邪魔。这座移动城市远离炎国本土,只在特定的日期靠近其他城市进行补给。绝大多数时候,玉门就像一枚散落的棋子,布于天地的棋盘之角。
若是太平无事,城内外则寂然无声,偶闻鸣啸,不见活物。黄沙道中,角楼墙下,唯一可能出现的人,似乎只有风尘仆仆的信使。然若北境凶魔来扰,平日无影无踪的兵将,宛如从天而降。兵戈相伐,龙兽嘶吼,光术弥散,血染流沙。战事结束,邪魔退去之时,这座城池,又坠入到无尽的沉寂之中,仿佛适才的恶战,不过是荒野的一次梦魇。
如此这般的梦魇,似乎早已令这座边境孤城对血溅黄沙的场面木然无感。
至少,对时时观瞻城内外战况的令而言,事实并非如此。
“不记得是哪一次出城打仗了。反正当时满天都是黄沙,眼睛都睁不开,难受得紧。远处那些怪兽散出的红光,也是模模糊糊的。我旁边几个兄弟的身影都看不清,只是因为太过熟悉,所以还能感受到他们手中凝聚的法术气息。
“其实这样的场景,我们这帮人都见过太多,就算是自己旁边的人被一下撂倒,没能爬起来,都能暂时当做没看见。这场仗和上一次,也没啥不同。
“那些怪物看着挺吓人的,不过弱点么,咱都跟它们耗了这么些年,照着它眉心的那块暗红色的结晶打,就是发红光的那块石头一样的玩意。但凡打到就能让它瘫掉好一会,就能轻松地杀掉它。不过还有些身上长满青鳞的怪兽,跑得特别快,不知道从哪就能喷出光束,擦在身上还挺痛的,若是没有及时净化,等你回城后,会腐烂得更狠。到那时候,性命都会有危险。
“我们兄弟几个,乘着身后乱飞的弩箭,提起剑就上了。说真的,刚冲上去的时候,倒还是想过兄弟们倒在黄沙里的场面,但心里好像没啥感觉。我不记得那场仗打了多久,我只知道,当怪物撤退的时候,手上的刀已经变成了暗红色。就那个时候,我突然觉得心中发慌,仿佛那些同伴,猛然倒在自己面前。当时,我发了疯一般在满地的尸体中翻找。
“我还是找到了一位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。
“他半截身子埋在流沙之中,胸前插着好几支弩箭,不过那大概是倒地之后又射中的,真正的致命伤,是被凶兽咬到了喉咙。血迹已经和黄沙混在一起,喉咙处的伤口本应血肉模糊,但流沙也没有放过这些地方,最终还是把那些血肉埋住了。他用惯的长刀只留下一个柄露在空气中,还能勉强看到。
“我当时在原地愣了不知多久。我依稀记得冲向凶兽之前,我还向他问过怎样使用最近刚刚拿到的铳枪。然后他就这么躺在我面前,再也不能向他问一句话。
“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感到难受。我只是觉得很茫然,脑子很空。自己身旁的那些并肩作战的同伴,会不会在未来的某次战役之后,也像面前的人一样,再也站不起来?我们在此地日夜厮杀,最后落得无人生还的结局么?
“我不知道。”
城头碎沙乱拂。
令给面前的这位老兵斟满了酒,随后靠在椅子上,目光望穿城外的血河。
这样类似的故事,令已经听过不少。
“你想家人吗?”
“······当然。”
“有想过放弃从军,返乡团圆吗?”
“······当然。”
“那你留在这里的理由是什么?”
“······我只是很难想象,这样的恶魔,如果冲破玉门,我的家人,我兄弟们的家人,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。能在这里多挡一日,就多挡一日吧。”
“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哪一天你不小心丧命,你的家人会十分痛苦?”
“······那又能怎样?和这相比,我更加不能接受失去他们。”
“我总要选择一个。”
令端起酒樽,一饮而尽。
这会不会,就是边境将士恒久不灭的心结。
数月之后。
流沙漫覆,又是一场恶战。
所谓泰拉诸国的矿石病,在沙血融混的玉门城下,只能算一个无关痛痒的小伤。
草甸,是城外随处可见的一种陷阱。没入流沙之中,黄风挟沙加盖于上,无所觅踪。草甸以坚韧的枯藤制成,藤上天然生有尖刺,外加上边境战士们在刺上涂抹的剧毒,在凶兽冲阵之时,令其陷入沙穴,无法行动。
但每次清扫战场,那些被践踏翻出的毒刺,却也会伤及玉门守军。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兵灵敏地穿行在浮尸之间,仔细搜寻着可能存活的友军。
也许这次战争是你寻到尸堆中的我,下一次就是我寻到你。
又或者,你在草甸中,寻到我的死尸。
大概也只有老兵,既有打扫战场的能力,也有乍见故友的镇定。
水乡陈酿,檐角燕语,舟泛碧水······多少江南好景,令是再熟知不过的。
她有时化身为一方青巾雅士,在酒楼上与诗酒风流之人笑谈古今文墨;或是变为采莲小女,站于水田间的小舟之上,和同行女子娇笑顾盼。
江南风物确是灵动隽雅,易于酣畅痛乐。只是日日尽兴过后,空然无物,不知所往,却也兴味索然。
也许,这便是令前往玉门的缘由。又或许,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,寻诗情也罢,寻兴致也罢。
玉门城楼上,一缕孤烟直冲天边黑云。那是草甸燃烧之时发出的哀鸣。
这是边境将士的一种仪式,大战之后,燃草聚烟,以为故乡烟火,为亡者引魂。
同样的黑烟,已记不清是第几次了。但每次浓烟腾空,都不是那么容易释怀的亡语。
“大师,这场大战,兄弟们死伤实在不少。但恶敌也被重创,但愿他们短期内不会再来。”一名将官前来汇报。
“无妨,我在这里。”
“大师可有御敌之法?”
令托起手中的酒盏,默然良久。随后在盏中斟满烈酒。
“······你将此盏带去,于午夜时分,两日交界之时,将盏中之酒分别泼洒于玉门城诸座角楼之上,可保三月之内,邪魔不侵。”
“多谢大师。”将官接了酒盏,躬身离去。
悬孤漠城,酒染腥沙。冥夜难寝,挑火观星。
边角壮声,当镇祟魔。金樽烈酿,兵戈弭遁。
令将墨笔丢开,拿起刚写下祝文的素纸,抛向半空。
“逍遥。”
本应随城头狂风飘扬的素纸,却似乎倏然间被什么物事卷入高天之中,随即被青烟裹挟,最终化作残烬,散入城中每处工事。
大炎彼端的玉门,春风确是难渡。
如若没有春风,那便以残沙入酒,残血为肴,残阳当歌。